生命中那张叫做“九狮百鹊”的古床
文/郭栋彪
● 品相较好的古床现在市场价值30万左右,这其实一点都不贵,因为,有活化石的物体肌理,有匠人们的生命晶体
● 你不会想到漫长的夜里,他一个人睡在那张古床上,会想些什么,是否快乐,或者忧伤。这张老床,就静静地躺在这儿,把岁月凝固成一种美,任它来时的幸福,任它逝去的凄凉
大黑狗把老爷子带了回来
攀山涉水,七弯八拐,只为目睹久违的那张古床!
益阳市泉交河镇竹泉山村,这是一片盛产楠竹和松树的地方,在九伢子(当地叫法)的引领下,我们去往这个山野之地。如果不是他熟悉这个地方,恐怕任何精准的导航也不可能让我们找到这个地方:有时候眼看前面没有路了,正着急陷入了一个死胡同,一个突然的下坡,或者一个极速的拐弯,前面又豁然开朗。
九伢子说他的叔伯外公有一张古床,这次就是想去拜访老爷子。到了他家门口,车把几只老母鸡吓得四处飞散,一条老黑狗朝我们狂吠,九伢子把头伸处窗外,老黑狗马上停止了叫声,沿着一条小路径直跑了。老爷子的门没有关,却不见他人,他又没有手机,我们无法联系到他。
九伢子一点也不着急,也不去找,坐着抽起烟来。不久,老爷子和大黑狗一起回来了,原来,大黑狗认出了九伢子,知道家里来了客人,把老爷子带了回来。
终于见到了这张床,很大,很高,斑驳的油漆,古朴的木质,褪色的花鸟,已到耄耋的老人,时间,好像在这里静止了几十年。坐在床沿,踏着床边的踏板,拿着老爷子的大蒲扇,一手抚着光滑红润的压床板,看着东椅上(床头床尾的二张正方形柜子)满身油污的煤油灯,如果这时候再把不透风的生铺蚊帐放下来,这就是一个属于你的世界,无人打扰,没有纷争。
那时候很走得起的周木匠
我想起了爷爷奶奶,外公外婆!
老爷子姓涂,涂文兵嗲嗲今年87,一辈子就睡这张床。据他父亲讲,这张床是请当时最好的木匠师傅和他的徒弟们,花两个月时间才做好。几个人花几个月时间做一张床,现在听起来不可思议,但如果你仔细看古床的做工雕工画工,这些都是匠人仅凭手工做出来,一木一方,一雕一刻,没有借助机器,你会惊讶,这得花费多少时间啊。不仅如此,有些做工到底怎么做出来的呢,就靠那时候简单的工具,简直无法想象!所以,品相较好的古床现在市场价值30万左右,这其实一点都不贵,因为,有活化石的物体肌理,有匠人们的生命晶体。
碰巧的是,涂嗲说他们这里还有一个老木匠,可以请他过来。
老木匠叫周再田,头发花白,满脸沧桑,他很热情,尤其一说起自己以前的手艺,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。
周木匠十七岁便开始学木匠手艺,那时候手艺人是很走得起的,就像现在的读书人一样,受人尊敬。那时有句老话:养崽不学艺,担断(方言中表示一辈子干苦力活)簸箕系,甚至有人把那时的工匠神化,认为他们总有一些小法术,专门惩恶扬善,劫富济贫。
周木匠说他师父的师父就有法术。有次他去某地主家做木工,说好了工钱和饮食标准。但是,那个地主非常吝啬和贪婪,不仅饭菜吃不饱,还克扣他们的工钱。于是,老木匠在地主家做的新床上做了一点手脚,打造了八副小棺材放在床的榫卯结构里。这以后,地主睡在新床上,每晚都会听见八个小鬼在床上打架,地主被折磨得一病不起。后来想起了老木匠,赶紧请他过来,好酒好肉招待,还补上了欠的工钱,老木匠敲开榫卯,取出棺材,这以后地主再也没有听到鬼打架,病也好了。
虽然不再有这样的奇异怪事,但那时木匠的鬼斧神工确实把我继续牵引进与古床有关的故事中。
九狮百雀,都要求一物一面,各具神情
那时候做一张床,最主要的工序是木工、雕工和漆工。
木工最难的是开长方,因为那时候没有机器,一根二米来长的长方就靠工匠用棉锯开出来。棉锯很大,因为长得像弹棉花的棉弓得名。拉棉锯需要两个人,一拉一扯,很费力气,又费时间,现在电割十秒钟的事,那时候需要半天甚至更久。周木匠说短方用的是开山子,也叫斧子,用这个完全靠经验,笨重的斧子在他们手里就像用小刀一样灵活,记得小时候要一个做木匠的远方伯伯给我做一个陀螺,他用开山子几下就砍好了。那时候没有钉子,没有胶水,有时候需要的木板没有这样大的材料,工匠们用什么连接木板成整块呢?竹削,把竹子削成钉子模样,钻孔后钉入即可。至于接头,全都是榫卯结构,俗称“万年牢”,这种结构有108种,现在全会的工匠没有几个了,很痛!
为了节省时间,那时的工匠往往在晚上做雕工。这个工序最费时间,最老的床讲究“九狮百鹊”,就是在床的四周花板上要雕满九头狮子,一百只喜鹊,而每只狮子,每只喜鹊,都要求一物一面,各具神情。花板都是镂空雕刻,周木匠把他家里的部分雕刻工具拿了出来,这些奇形八怪的矬子、铲子、钻子等不知名的工具足足几十种,他说这还是一小部分,很多都遗失了。这些镂空单个看上去没有章法,但整体看上去非常漂亮,古朴厚重。首先在花板上画出轮廓,不能有一点偏差,因为花板上还有布局“九狮百鹊”等雕刻。然后用一种用钢丝和竹弓做成的工具去锯,这种锯可以拐弯,因此可以割出各种图案,周木匠说做这种床最好是用樟木,其他木材在雕刻花板的时候容易崩裂。最后是修理和打磨,修理用的是一分、二分、三分等各种矬子,那时工具很珍贵,一把矬子要一块钱,不是人人都有的。
只有等木工和雕刻都做好以后,漆工才能开始。花板的中间镶嵌有各种形状的玻璃镜,里面有各种漆工画的图案,主要包括花鸟、人物、虫草、动物等,周木匠最擅长的是画12生肖。最早的图案不是画的,是绣工绣出来的湘绣,后来才是漆工作画。画好以后,在画上刷一层白漆,起到保护作用。让人不解的是,不是在画的反面刷漆,是在画上刷,我说这不会把画刷坏了吗,周木匠说不会,我也不知道其中的奥妙。雕刻出来的“九狮百鹊”也要上漆,用金纸或者金灰贴在上面,金光闪闪,不知道那时候的材料是什么东西做的,涂嗲喜鹊上的金纸到现在还完好无损,抠不下来,永不褪色。床做好了以后,要刷三遍桐油,等桐油干了以后,再刷漆,那时的油漆是用各种油放在一起熬制的,一般为深红色。
涂嗲一辈子就呆在这样一个地方,贪恋着自己的床
周木匠20岁出师才有工钱。那时候管师傅叫师父,逢年过节,以及师父师母生日,徒弟都要去拜节。师父打骂责罚要忍受,一起吃饭要讲究规矩,徒弟的筷子是不能过河的。学徒期间,头一年是没有工钱的,第二年开始有一半工钱,不过这时工钱是归师父,徒弟学艺还要交师父钱。三年出师以后,就可以单独接活和带徒弟,那时候的工钱是一块六毛一天,周木匠说他一天最高拿过八块钱。在那样艰难的岁月,周木匠就是靠着这门手艺,养活了八个子女,而现在,这门手艺眼看就要失传,古床也早已没有市场,生活也早已失去情趣。而这种手艺一旦失传,就永远失传了,因为这种手艺就是师父和徒弟言传身教,没有文字记载,没有视频录像。老祖宗几千年的传统工艺,只用几十年就被我们完全遗弃了,这种失去我们承担不起,我们这辈人会是罪人。幸好,现在国家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力度越来越大,匠人精神也越来越受关注,不忘初心,方得始终。
涂嗲年岁已老,一个人单独住在这个山坳坳里,子女虽然经常回来看他,他说自从老伴去世以后,真正陪自己的,白天就是身边这条大黑狗,晚上就是这张古床。子女们为他买了席梦思,说这种床太硬了,想为老爷子尽尽孝心,但老爷子还是喜欢睡在这张古床上。
有次子女偷偷把床换了,涂嗲几天都没有睡好,因为几十年来,他和老伴都睡在这张床上,现在床不在了,老伴也就不在自己身边了。在老床上,涂嗲都会放一个枕头在另一头,仿佛老伴一直睡在自己身边。几天下来,涂嗲瘦了,病了,子女赶紧把老床换了回来,涂嗲这才睡了一个踏实觉。
这个村子很美,有山,有水,有人情味,涂嗲一辈子就呆在这样一个地方,守着自己的老房子,贪恋着自己的床,思念着自己的女人。他没有手机,甚至电视也很少看,在他的世界里,这个村子就是他的全部。你不会想到漫长的夜里,他一个人睡在那张古床上,会想些什么,是否快乐,或者忧伤。这张老床,就静静地躺在这儿,把岁月凝固成一种美,任它来时的幸福,任它逝去的凄凉。
出门时,老黑狗趴在老床边,一动不动,仿佛谁也没有来过。